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戒烟是件很容易的事,我已戒过十二次了。

人们要戒烟的理由很明确,而不要戒烟的理由却少有人懂。大约十年前,有些人沉重劝我还是戒了烟的好,我深以为然,然而总有些莫名的不忍,于是又抽上了。人们复又来劝我,开始有了些道理上的争执。博客的评论区里搭了一百多楼都是讨伐吸烟的帖子。

然而,某个深夜随意点开自己的博客,见十数分钟前有个女子在评论区里留下这么一句话:“男人戒不了香烟,是因为忘不了过去和孤独。”

就这十八个字,从此没有人在评论区里就戒烟还是不戒烟说些什么了。

我属于上瘾人格,例如烟、酒、幻想……包括给我留下这句评论的这一类女人,都极易令我深陷。她一直再没出现过,我很想把她从虚拟的网络里找出来。

“多半是不会露面的,想必她也是个孤独的人。”

朋友劝我的时候,秋凉初降粤北,落叶追随流水。向晚时分,我们嘴里吐出的烟雾,飘过东郊石油公司的铁轨,混合着农家燃烧禾草的灰烟,把暮色染成更深的一片灰霾。

我从此再没尝试过戒烟。

 

不抽烟的人把香烟当作具体的物品来看待,只有抽烟的人才能看到香烟的符号意义。在世界上的大多数地方,抽烟是成年人才做的事,所以这是其中一种个人成熟的符号。抽烟同时也是一种个人状态的表达,表达一个人是处于安全满足、准备接纳,恐惧焦虑……还是别的一些什么状态。我小时候就有机会了解这些事实,只是知道的太晚了。

少年时代,我的社会导师洪哥带我坐火车到处去“长见识”,我们从未买过火车票,都是从各地火车站的职工出入口混进去的。有些地方铁路上管的比较严,洪哥就派我去和门卫搭讪,我被要求必须在门卫开始抽烟的时候,才能行动。被搭讪的那些门卫都比较豁达和富有同情心,我的任务是在他们抽完一根烟之前,就要得到他的放行许可。大都挺顺利。

当年有一出电视剧叫“乌龙山剿匪记”。匪首田大榜跑路睡觉时,总在手指间夹一小截点燃的香,香火烧到手指皮肉时,就会把自己惊醒,于是马上跳起来,赶紧换下一个地方继续躲藏。所以我认为,洪哥之所以这么要求我,是为了强化我搭讪说服的效率。

“傻崽!”二十年后洪哥因病去世,嫂子指正我说,“难道你不知道,男人在抽烟的时候是最容易答应别人的。”

所谓不烟不酒,无从下手,直的如此!然而酒又是不能和烟相提并论的。酒醉,用作遗忘。抽烟,利于想起。所以,酒是致幻剂,烟是安慰剂。事情有待解决,男人就抽烟;事情变得绝望,男人才喝酒。和酗酒的男人对比,抽烟的男人不是在逃避什么,而是清醒地渴望继续追寻什么。

 

境外来的香烟,烟壳上总要印一行恐吓文字,总还会贴上一张惨不忍睹的器官照片:熔烂肿胀如黑膏的晚期肺肿瘤、早衰的死灰色面容、垂头丧气的生殖器……图文强调抽烟的危害。抽烟的人不是不相信这些后果——继续抽烟,是因为他们坦然接受种种可能的后果。

正如飞蛾扑火,朝向的不是火,是光明。

人们不必纠缠于此,只要能看清我们孜孜追求的大多数事物,原本也是有害的。追求商业成功,对生命的享受是有害的;追求婚姻,对你的美好梦境是有害的;追求城市发展,对地球家园是有害的;追求美容整形,对肌肤母体是有害的。

一种事物如果完全于人类无害,则对人类不具吸引力。和许多人们习以为常的有害行为类似,况且抽烟本身并不是孤立的,它们既有其他的意义,也有各自不同的缘因。

 

绝大多数男人抽烟的习惯,要不是从某件刻骨铭心的事件开始,就是从某个特定的人生阶段开始。很少有无缘无故的抽烟,和毫无意义的上瘾。

从特定人生阶段开始抽烟的人,从抽烟的不同方式上来看,可分为四派:

第一种,因少年时为了强装成熟而吸烟的,叫“成长派”。这一派的抽烟特点是“轻吸-眯眼-皱眉- -缓喷”。表情丰富,步骤复杂,是因为此类人实乃菜鸟,尚未能适应理解由焦油、尼古丁,和三千种燃烧化合物联合产生的,瞬间的,呛咳性的弥漫性意义。生活还未教会他们隔着烟雾去辨识无以言表的人生。所以抽烟比较受罪。

第二种,因青年生活糜烂,夜夜笙歌而吸烟的,叫“截拳派”。这个派别的抽烟特点是“快吸-快灭”,就是经常是猛吸一截,而把另一截快速拧灭在烟灰缸里。这一派的人常在各类HIGH场日夜放荡,要招呼的人和临时出现的事情太多,抽烟常被人事打断,渐渐就习惯了只抽半截烟。所以抽烟比较应付。

第三种,因中年不如意而吸烟的是“喷肺派”。这一派的抽烟特点是“深吸-猛喷”,常见以龙王吸水的劲头,极尽全力,深深吸一口,立志要把烟雾吸到直肠底端。然后张嘴一喷,带着肺叶的碎屑,一口气喷塌一堵墙。因要把人生的痛闷一喷而散,所以抽烟比较痛快。

第四种,因长期心灵困锁,欲诉无言而吸烟的,叫“孤独派”。这个派别的抽烟特点是“缓吸-深吞-缓喷”,喷烟一般是穿长裤放屁——兵分两路,经由肺叶底部循环过滤的烟雾,分别从鼻子和嘴巴悠长缓慢地喷出去,尽量喷的悠长,悠长……因深知这一口烟雾才是人世间最忠诚的聆听者,所以抽烟比较深情。

         而诸神只管放心好了。所有的派别最终都将晋级成“孤独派”。无情的人生啊,只有在这件事情上才是公平的,它从不让任何一个抽烟的男人失去晋级的机会。最终抽烟者都陷入孤独。不是因为吸烟带来孤独,是因为孤独像一只坚固的樟木箱子,里面藏着男人逝去的往昔和不可知的明天。而香烟就是开启樟木箱的钥匙。于是香烟成了孤独的符号,与孤独须臾不可分离。

 

有一年寒冬,我在天津,前一天夜里开始飘雪。第二天早晨走出旅馆,门前原本黑污如漆的天波路,一夜之间变得雪白单纯。我想买包烟,所有的小店都关门闭户。我走到路对面一片搁荒的雪原。有个灰色的男人独坐在雪原里抽烟,身上穿一件被北风吹荡而起的单薄的外衣,双膝间笼着一个微烟袅袅的火炉,积雪淹没了他的鞋面,也看不见他的脸。我决定向他要根烟抽,走近雪原的边缘,却不禁驻足停留,看着这一切。那个男人蹲在雪地里,右手手指夹着半根暗燃的烟,头微微抬起来,长久地凝视着更远的一片地方……那里没什么风景,好像只有一片白色的屋顶,一根灰色的烟囱,一道薄黄色的雪地初阳,一片远大或者毫无意义的华北的天空。

他就以那样冻僵的姿势永恒地蹲着。好像记起了什么的时候,才缓缓抬手,深深地吸一口烟,有些内容在他的身体里缓慢地孕集,融合成一团棉絮状的灰烟,从看不见的两齿间喷出。后来他把烟头扔在雪地上,我走过去。

“大哥,借根烟抽。”

“好,”他抬起脸看着我,冻成绛红色的鼻头像在渗血,“你干嘛在对面站那么久?”

“怕打扰你。”

他递给我一根烟。用粉红色的手指,在雪地下面刨拉出长短不齐的两根枯树枝,像夹筷子一样,从膝下的火炉里夹出一块火炭,小心翼翼凑到我面前,吹了一口气,帮我点燃了烟。

“风大,”他解释说,“打火机不好用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他夹着那块火炭,凑近自己皲裂的嘴唇,给自己再点燃一根烟,复又抬起头,固执着地看着远方那片天空。我站在他半米远的地方,看另外一片天空。那一天我和他各自看到的东西,其实是同一样东西。但是如果你不抽烟,你却拿显微镜也看不清。

 

我再没有去天津了,天波路上搁荒的那片雪原,这个城市会一直留着一对蹲着和一对站着的脚印,几个袅袅的烟头。而数千里之外的南国,我和我的朋友们仍然会在凌晨墨黑的阳台里,在青草茫茫的深潭边上,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之中,在每一个人潮凶狠的城市的汗滴里夹起一根香烟,无言的吞吐,温存地爱护着那些你们总想摆脱又摆脱不了的,孤独。

 

人们为了打发孤独,就有这么多的聚会:喝酒的聚会、咖啡的聚会、读书的聚会、IT的聚会,饕餮的聚会……孤独是不能打发的,尤其在这个凉秋,最适合用抽烟来善待它。

如果组织一次“秋天吸烟会”,抽烟的男人都会来的。知道吗,秋凉可以令被命运之焰炙烤的男人保持箴默的平静。聚会的每一个男人,都将手指夹烟,一屁股坐在青葱还未褪尽的陡峭的山岗上,光着膀子或者穿着衣服,透明的秋风像水边少女的裙裾,会轻轻卷带起焦油和尼古丁交织的轻烟,以我们无法明察的哲学治愈方式,向往昔的孤独问好,向明天更大的孤独狞笑。

我们已理解,抽烟对健康不好,背弃孤独则更不正确。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戒烟了——记住,你们大可不必为此感到欣慰。我想,克尔凯郭尔会理解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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